竹林七贤(二)
竹林七贤(二)
公元249年的冬天,竹林七贤聚会的云台山一片肃杀,天气寒冷异常。史书记载,这年春节过后不久,离百家岩二百里远的洛阳打开了城门,小皇帝曹芳要到城外的高平陵,为他的父亲魏明帝曹睿扫墓。大将军曹爽和他手握兵权的兄弟也在随行的人群中。临行前,有人劝告他要留一个兄弟在城里,以防不测。可是,这个建议被曹爽拒绝了。让曹爽意想不到的是,他刚刚出了洛阳城,一直装病在家的司马懿立即跳下床铺,实行早已拟定好的计划。司马懿乘京城空虚的大好时机,迅速派兵占领洛阳各要地,关闭了城门,截断了洛水浮桥,堵住了曹爽的回城之路。最后的结局是,曹爽和他的重要成员,被司马懿杀害并诛灭三族。司马氏集团对曹氏集团的斗争取得了胜利。高平陵事变,司马懿一举诛灭了曹爽。开始大开杀戒,前后杀人计有数千之多。以至于造成名士减半,天下震动的恐怖局面。这无疑对当时士人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压力。
高平陵事变后,曹魏政权的权柄,落到了司马氏家族手中。老谋深算的司马懿明白,他的统治,毕竟离不开士人的支持。因此,那些与曹爽没有太多关联的士人,特别是享有盛誉的名士,成为司马懿积极笼络的人物。
在司马懿笼络的名士中,就有竹林七贤中的阮籍。司马懿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,对当时的士人采取了威胁,拉拢,引诱的策略。嵇康的名声并不比阮籍低,可能是因为他与曹氏有姻亲的关系,所以当时司马氏没有打他的主意。在司马懿看来,在云台山百家岩的竹林中,与朋友们谈玄论道、抚琴吟诗的阮籍不但是名人之后,还是著名的才子,文采不亚于其父阮瑀,有很重的份量。最让司马懿看中的是,阮籍曾拒绝曹爽的征召。这在他看来,阮籍没有倒向曹氏集团。所以,自然成为他拉拢的对象。这一年,四十岁的阮籍不得不走出竹林,担任了司马懿的从事中郎。从此,阮籍过上了“朝隐”的生活。对于一个普通的知识份子来讲,阮籍是很难抵抗得住司马氏集团强大的政治压力的。如果拒绝合作,就有被杀的可能,只能出来做官。违心为官之下,只能把朝廷官场当成隐居的地方。即所谓“朝隐”。
公元251年的8月,七十三岁的司马懿病故。由他的大儿子司马师接班辅政。阮籍继而又成了司马师的从事中郎。此时,司马氏的权势日益膨胀,篡夺曹魏天下的企图“路人皆知”。公元254年,司马师废掉企图除掉他的皇帝曹芳,立十四岁的曹髦为新的君主。司马师之所以要废掉曹芳,因为当时继位十余年的曹芳形同虚设,朝中政事都由司马氏兄弟掌控。每想于此,曹芳常痛哭流涕。于是召集亲信大臣密谋除掉司马氏。不料事情败露,曹芳被废,参与谋划的人都惨遭杀害。
曹髦继任帝位之后,司马师为了笼络人心,大肆封官晋爵。据《晋书》本传记载,阮籍也被封为关内侯、徙官散骑常侍。作为大将军府里的幕僚,阮籍目睹了司马氏的狠毒和阴险。他知道自己与虎狼为伴,必须小心谨慎。
《晋书•阮籍》传中说,司马氏的亲信钟会曾多次拜访阮籍,询问他对时事的看法,目的是寻找机会、罗织罪名。阮籍自然明白钟会的用意,他或发言玄远,对时事不加评价,或大醉不醒,终于免遭陷害。司马昭感叹阮籍的小心谨慎说:“天下之至慎者,其为阮嗣宗乎。每与之言,言及玄远,而未尝评论时事,臧否人物,可谓至慎乎。”
司马昭是司马师的弟弟。255年,司马师病死后,由他继任大将军,总揽朝政。就在这一年,时任散骑常侍的阮籍,主动向司马昭请求,要到外地去做官。他向司马昭说,我过去到过山东东平,很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,想到那里去做太守。司马昭高兴地答应了。于是,阮籍就骑着毛驴到东平上任去了。阮籍到东平后不久就下了一道命令,要求把衙门中所有的壁障统统拆除,以便使“内外相望,法令清简”。做完此事,阮籍又骑着毛驴返回了都城洛阳。扳着手指一算,他在东平一共呆了十几天。唐代大诗人李白对此作诗称赞道:“阮籍为太守,乘驴上东平,剖竹十日间,一朝风化清。”有的学者对此更是大家赞赏,认为阮籍拆墙的举措,是开了办公透明化之先河。其实并非如此,因为他并不办公,而是基于他自身清简自然的道家思想。阮籍也并不是像他对司马昭说的那样看好东平,在他的文章《东平赋》中,字里行间都对那里颇有微词。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:“其土田则原壤荒芜,树艺失时,畴亩不辟,荆棘不治,流湟余溏,洋溢靡之。”那么,阮籍主动要求到东平当官,隐藏着怎样的动机呢?因为,阮籍在担任从事中郎的职务时,按照汉魏的官制或惯例,他只属于司马氏,政治上并不对皇帝负责和发生关系。但他后来做了散骑常侍,这个职务却是皇帝的侍从散官。这就意味着,阮籍原来由司马氏的属官,而转变为皇帝的臣属。政治上与皇帝有直接的关系。如果按照职务的要求,担任散骑常侍的阮籍,就应该竭诚地为曹魏皇帝服务和效忠,这无异是把自己置于司马氏的对立面。这对阮籍来说,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。知道了这个背景,就知道他去东平的真正目的,是为了跳出权力斗争的漩涡。司马昭也担心阮籍真的和曹魏王室绑在了一起。因此,对于阮籍到东平赴任的请求,他自然表示欢迎。
《晋书•阮籍传》记载,见到从东平归来的阮籍,司马昭十分高兴。把阮籍安排到自己身边,让他重新做了从事中郎。谁知没过多久,阮籍又主动向司马昭提出做步兵校尉,其原因又是何在呢?《晋书》本传记载的是:“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,有贮酒三百斛,乃求为步兵校尉。” 照此说来,阮籍出任这一职务的目的,是看中了那里储藏的美酒。其实,阮籍担任步兵校尉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,阮籍本来就对司马氏不大满意,但他却连续担任了司马氏父子三人的属官,觉得这样违背了自己的心愿,贬损了自己的声誉。魏晋时期,步兵校尉并不掌握军权,不会给司马氏造成压力,引起猜忌。又可以和司马氏拉开一定的距离,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。所以阮籍出任步兵校尉,也是出于摆脱政治麻烦的目的。
拥有三百斛好酒,阮籍每天可以开怀大喝。他还把以好酒著称的竹林好友刘伶请来一起痛饮。这是他对同道/朋友所作出的一种姿态。我虽为官,但无政治作为,并不为司马氏集团出力。从政治上来说,阮籍的态度是比较软弱的。他看到曹魏皇室大势已去,而司马氏执政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,他既不愿意同流合污,又缺乏与司马氏抗争或明确划清界限的勇气,所以对于阮籍来说,醉酒是他摆脱政治困境的最好办法。正如《晋书•阮籍传》所说:“籍本有济世志,属魏晋之际,天下多故。名士少有全者,籍由是不与世事,遂酣饮为常。”
作为曹操故吏的后人和有正义感的名士阮籍,对曹魏王室在司马氏父子接连不断的打击下,日趋衰败,一蹶不振的局面,从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惋惜和怜悯之情。生活在险恶的环境中,阮籍既要保持那份正直与良知,但又不能抒发心里的爱与恨,因此他的内心异常苦闷。于是,阮籍以游戏、放诞的方式开始了官场生涯。
高平陵事变后,司马氏窃取了朝中大权。当时的朝廷主人虽然姓曹,但实际的权柄却由司马氏一家掌握着。为了统治人心,司马氏又重新打起了儒家“名教”的旗号,提出以“孝”治理天下。一般人或许不理解,孝是儿子孝敬父母,晚辈孝顺长辈,是家庭中的事,与君臣大义有什么关系呢?因为,孝是出自三纲中的父为子纲。然而在三纲中,排在第一位的是君为臣纲。这一纲对于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而言是纲上之纲。所以孝敬父母,就是间接地孝君。司马氏推行以孝治天下,其目的就是要臣民们对他这个新的君主尽孝,以此取代对曹家天子的忠。
古代中国,孝的名目繁多。其中的一个内容是,父母去世之后,儿子必须三年服丧,三年素食,三年守墓,三年寡欢。公元256年,阮籍的母亲去世了。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,阮籍正在和别人下围棋。听到噩耗,跟他对棋的人赶紧说不下了。阮籍却说不行,一定要一决胜负。下完棋以后,阮籍饮酒二斗,然后走到母亲身旁,放声号哭,吐血数升,非常悲痛。《晋书》本传记载,母亲将要下葬时,阮籍蒸了一头小猪,喝了二斗酒之后,才去向母亲做最后的诀别。接着,他举声一号,又是吐血数升,以致毁瘠骨立,殆致灭性。出殡之前,一个叫裴楷的官员前去吊唁。按照礼法,作为孝子的阮籍必须陪同他一起哭泣。可是,阮籍散着头发,叉着两腿,坐在床上,一声不吭。裴楷只管按照礼仪的规定,独自一人哭悼阮籍的母亲。《晋书•阮籍传》记载,事后有人问裴楷,凡是吊唁的人,主人哭,可人才能尽礼。阮籍既然不哭,你还哭什么呢?裴楷答道,阮籍是方外之士,可以不讲礼法,我还在礼法之中,所以要遵循礼法。阮籍被裴楷成为方外之士,裴楷说的方指的是人世间。魏晋时代,人世间有很多规矩,特别是有许多礼教的条条框框,束缚人们的思想和言行。而方外之士,就可以超尘脱俗,不受礼教的约束。有的学者认为,在居丧问题上,阮籍更重视的是内心的真实感受。在阮籍看来,如果内心充满敬意,为什么还需要外在形式上的谦逊套语?如果内心充满哀思,那么为什么还需要按照礼仪的样式安排哭声呢?在阮籍尚任自然,不拘礼节的背后,却隐含着合乎礼制的精神。
阮籍还有翻转青白眼的技巧。看人的时候,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,或者露出黑眼珠,或者露出白眼。阮籍的母亲死后,嵇康的哥哥嵇喜前来吊唁。嵇喜在朝为官,在阮籍的眼里是礼法之士,所以,阮籍就给了他一个白眼,弄得嵇喜很不高兴地退了出去。等到嵇康带着酒,拿着琴前来吊孝的时候,阮籍十分动情。马上露出黑眼珠,热情地迎了上去。
阮籍在居丧期间违背礼教的表现,自然引起了一些礼法之士的反感。阮籍安葬母亲后不久,应邀参加了司马昭的一个宴会。在宴会上,司隶校尉何曾当面斥责阮籍说:卿,纵情悖礼,败俗之人。现在是忠贤执政,以名教治天下,像你这样的人,是不可以助长的。面对斥责,阮籍一声不吭,只管喝酒吃肉。何曾见阮籍对自己不屑一顾,就把脸转向司马昭说道:您以孝治天下,现在阮籍在重孝期间却在这里饮酒吃肉,应把他摈弃在荒远之地,不使污染华夏。司马昭爱惜阮籍有才,便对何曾说道:此子病弱如此,君不能为我忍着点吗?也有人怀疑,何曾可能是得到了司马昭的暗示,而当面攻击阮籍。司马昭佯装好人,给予保护,以获得阮籍的感激,使他甘心为司马氏效劳。同时还可以做戏给天下的名士们看,司马昭是何等宽容,何等地爱惜人才。
何曾曾经在司马昭面前多次地攻击阮籍。据《晋书•何曾传》记载,正是这位以正人君子自命的人,却“性豪奢,务在华侈,帷帐车服,穷极绮丽,厨善滋味,过于王者,日食万钱,犹曰无下箸处。”那么司马昭为什么能够容忍阮籍呢?除了他要向时人展示他爱惜人才的一面之外,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呢?
阮籍的行为,任诞不羁。虽然有悖于名教和司马氏所提倡的“孝”。但他只是停留在生活方式上,他对政治上的是非无所议论,对当时的人物无所品评,对司马氏的政权,不可能产生实质性的损害。这也是司马氏所以能够容忍阮籍,并在一定程度上加以保护的原因所在。
就在阮籍的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,曾经在云台山百家岩聚会、竹林七贤中的的王戎,被司马昭征为相国掾。这一年,王戎才二十四岁。此后,王戎又担任了散骑常侍,荆州刺史,豫州刺史,吏部尚书,太子太傅,最后官至司徒,位及三公之列。在竹林七贤中,他和山涛都是官职最高的。置身在险恶的宦海,王戎如履薄冰。为了保全自己,减少政治冲突带来的危害,《晋书》本传记载他为官时“与时舒卷”、“与时沉浮”,不大过问政事。王戎的这种为官态度,是他处在危乱之世、旨在避祸的一种策略,或者是一种韬晦之计。学者们研究发现,在竹林七贤中,像他这样采取韬晦之计的,是一种普遍现象。据史书记载,王戎把日常事务都放权给下属。他自己却穿起便装,走出家门,骑着小马,到处游山玩水。以至见到他的人,都不知道他是朝中的权贵。其实,王戎奉行的是儒道合一的原则。因此,他的人格呈现出亦儒亦道,混迹于世的圆滑人格。
《晋书》本传记载,王戎在担任豫州刺史的时候,他的母亲病故了。在居丧问题上,王戎的表现与阮籍惊人的一致。他因悲痛至极而大量吐血,容貌毁损,以至身体虚弱得需要扶着拐杖才能站立。但是,同阮籍一样,王戎在居丧期间,不拘礼制。依然喝酒吃肉,他走出灵堂观看别人下棋。王戎在母丧期间的做法,有人说,他是在模仿阮籍。从思想上讲,王戎是主张自然与名教统一的。那么,他不拘礼制的表现,可理解为是崇尚自然思想的反映。而他容貌毁悴的至孝行为,则可以理解为,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信奉儒家礼法的。
在竹林诸人中,王戎最佩服的人是山涛。《世说新语》记载,王戎曾经这样赞誉山涛:“如璞玉浑金,人皆钦其宝,莫知其名器。”虽然,山涛在竹林中与朋友们谈玄饮酒,但是,他会经常眯起双眼、看山云翻滚。他的耳朵,时常都在注意来自京城洛阳的消息。与竹林其他人不同,山涛与司马氏家族有着特殊的关系。司马懿妻子张春华,她的母亲姓山,按辈份算是山涛的堂姑奶奶。所以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都是山涛的表兄弟。
传说,当山涛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时,族里人就在司马懿面前称赞过他。司马懿听了未加理会,不以为然地说,姓山的家族是个小族,怎么会有如此杰出之辈?因此,四十岁之前,山涛没有出仕。直到四十岁之后,山涛才做了地方上的小官。后被举为孝廉,做了河南从事。由于当时司马氏与曹氏集团的斗争日趋白热化,不知“鹿死谁手”的山涛,只好放弃官职,隐居在竹林中观望形势。
高平陵事变后,局势明朗。山涛主动离开竹林到洛阳找司马氏求官。当时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热情接待了这位表亲,并用玩笑的口吻说道:“吕望欲仕乎?”司马师说的吕望,就是商朝末年的姜太公。相传他垂钓于渭水之滨。八十岁遇见周文王以后才步入仕途,终于找到了一展雄才大略的机会。其实,山涛在仕途上并非一步登天。他先被举为孝廉,获得了做官的资格。此后他做过从事中郎,又在朝廷里面担任过许多重要的官职。到了晚年,他位在三公之列。
走进官场的山涛谨慎勤勉,深得司马氏信任。公元264年,司马昭亲自率领大军西征平息叛乱。当时,曹操的后人、魏氏诸王都居住在邺城。司马昭担心他们会趁机闹事,就让山涛担任邺城的行军司马,并派出五百名士兵镇守。出征之前,司马昭嘱咐山涛说:“西边的事我自了之,后事深以委卿。”待到司马昭西征归来,邺城果然平安无事。于是,司马昭对山涛也就更加信任倚重。
山涛担任过的一个重要官职是尚书吏部郎,职责是为朝廷选拔官吏。他在这个职位上干了十来年。每当遇有官缺,山涛总是提出好几名人选呈送给皇上。同时附上对所推荐人的品评。当时的人们把这称为“山公启事”。山涛身居要职,有不少人想通过贿赂来打通他的关系,达到当官或升迁的目的。但山涛为官清廉,洁身自好。对于别人送来的东西,他一律坚辞不受。不过,山涛也十分理解求官者的苦衷。因此,他对送礼的人不是怒目斥责而是婉言拒绝。
虽然,山涛曾经一度步入百家岩的竹林中,和嵇康、阮籍等人谈玄论道,但他真正信奉的是儒家思想。孝,在他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。据说,得到母亲生病的消息,山涛立即告假回家。看见面容憔悴、病重卧床的母亲,山涛失声痛哭。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孝子的责任。山涛整天守护在母亲身边,喂汤喂药。连给母亲做的饭,他都要亲口尝一尝,看看香与不香。《晋书》本传记载:母亲去世之后,山涛虽“年逾耳顺”,但“仍居丧过礼,负土成坟,手植松柏。”山涛还准备在坟墓旁边结庐而居,为母亲守墓。这与阮籍、王戎居丧期间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。
山涛不是没有看到司马氏的劣行和朝中的凶险,他想借母丧的机会告老还乡。没想到他的请求被朝廷驳回。山涛的家乡河南武陟县,距离他与朋友们聚会的那片竹林只有四十里。一旦想起在竹林中聚会的美好时光,他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嵇康弹琴的身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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